懦夫

《时间玫瑰》

1.
“如果遇到了喜欢的人,就把这朵玫瑰送给他。”——这是祖母临终前对我的交代。
顺着她的目光所指,我看到了放在床头木盒里的那朵玫瑰。木盒是深棕色的,样式朴素而庄重,看得出是极好的木材。而与之相比,盒中的玫瑰却极为普通。似乎与平常花店所见的并无不同。只是那隐隐撩拨出的花香让这间被中药味长久浸泡的屋子变得美好起来。甚至,多了一抹灵异气息。
“一定要确定是真心喜欢才行。不然就没用了。”祖母的声音平静祥和,嘴角还有一丝若有如无的狡黠的微笑。毫无久病之人的衰弱与疲惫。
“只是这样的赠送,意义何在?”我凝视着盒中的花瓣,那样的血红,似乎即刻就要化为一滩液体,深深地浸入它脚下所臣服的土地。
“这是时间玫瑰。它会让那个人一辈子钟情于你。”祖母说罢,咳嗽了几声。苍老的神色瞬间又覆盖了她的脸庞。宛如病魔的毒手撒下的阴影。
我一怔,继而战战兢兢地捧起木盒。出乎意料的轻巧,好像失去了重量。
“祝你幸福,孩子。”祖母浮肿的面孔深埋在棉被里,只留下一双茫然若失的眼睛,呆呆地凝视着对面墙壁上祖父的遗像——那个给了她一世安稳的男人。
我隐隐感觉到不祥,神色戚戚地捧着木盒走出屋子,面对着同样满面愁容的父母,终于失声痛哭。
果然, 那天夜里,祖母便与世长辞了。
2.
遇到他,是祖母故去三年后的冬天。
那天我刚下晚自习,饥饿又疲惫。匆匆地跨上单车,一路直奔小巷中那家熟悉的小吃店。
“阿姨,一碗馄饨。”我找了一个内侧的位子坐下。把脸埋在围巾里,不断搓着双手,有些可笑地向如此寒冷的天气争取着最后的温暖。
我很喜欢这家小吃店。店铺虽小但是整洁。左右两边各摆放着三张方形小桌,都铺着碎花布。米黄色的灯光不紧不慢地散落下来,将所有幽迷的夜色都拒之门外。老板娘亲切大方,即使是面对醉酒后脾气暴躁的顾客也面带微笑。简单的几种食物,在某个凄风苦雨的夜里,带着感恩的心去品尝——你甚至可以找到母亲的味道。
店中除了我,还有一个男生。坐在靠窗的位置,专心致志地吃着一碗炒面。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和我穿着一样的校服,背影清瘦。
我很快地吃完馄饨,走出小吃店。风真冷,似乎还有零星的小雨无辜地飘着。夜已深,行人寥寥,巷子中寂静一片。我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几乎是带着吃饱喝足的满足感一路哼着歌朝巷口走去——这样的好心情在我跨上车座却发现前轮漏气之后消失殆尽。
也许是骑车的时候不小心轧到了玻璃渣子,也可能是某人故意使坏。我有些气愤和委屈,同时也在埋怨自己竟然愚笨到不知把车停在自己视线所及的地方——离家尚远,只能步行了吗?
“遇到麻烦了吗?”在我的背后,忽然响起这个声音。循声望去,是那个小吃店的男生。他的双手搭在自行车的车把上,两条长长的腿垂到地面。
“刚才急得跺脚的样子不会给他看到了吧?真是。怎么这么蠢。”这样一边不无气恼地揣测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嗯...是呢......车轮好像漏气了......”
“那,不介意的话,我送你回家吧。”少年指指自行车后座。一脸真诚。架着黑框眼睛的清秀脸庞在街边路灯制造的忽大忽小的光圈里泛着温润的光芒。
那一刻,我觉得他简直帅气逼人。
我红着脸跳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他的车技显然不是十分娴熟——尤其是载了我之后(我才不重我才不重我真的不重)。拐出巷子的时候,因为没有及时控制平衡,车猛地向左倾斜,几乎要倒在地面——于是条件反射,我抓住了他的衣角。那件比我身上大一号的校服的衣角。
他惊魂未定地道歉。
“没事就好。我在高二三班。”
“嗯......高三一班。”
3.
之后的两个月,每天放学,我都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抓着他的衣角。在小吃店吃完馄饨后再打打闹闹地回家。简简单单的日子里却有着我深深依恋的温情脉脉。街头巷尾一盏盏路灯撒下的光,像是因爱而搏动的心脏。他的校服总是带着淡淡的肥皂香,时刻温暖和慰藉着我的心房。
渐渐地, 我感觉自己像是掉入了一个广大的深水漩涡。身体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拖曳着,越陷越深——那个漩涡就是他。我渴望了解他的一切,每日的行踪和高考志愿。早餐喝的牛奶。深夜里梦着的人。我渴望与他时刻相依。上课。下课。上学。放学。春夏秋冬。现在。未来。如果他是一列火车,我就是他笔直向前的唯一轨道。
那天。日暮时分,一场激烈的篮球赛刚刚落幕,身为篮球队主力的他带着满身的疲惫和荣耀退下场来。我抱着他的红色外套,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我清楚地记得,这件衣服在刚才被另一个女生搂在怀里——中场休息时,他就像一个英雄被一群女孩子围绕着。为首的女生满脸欣喜地接过他抛下的衣服,握着一瓶矿泉水的洁白手腕顺势伸到他的眼前,他微微一笑。身后碧蓝如洗的晴空也霎时失色。
对于我来说,那一幕,太刺眼了。
“给你送水的女孩子是谁?”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一开口就是十足的怨妇语气。
他忽然止住脚步,将手中的矿泉水瓶狠狠掷向远处。
“你不要无理取闹了好不好。”他只穿一件白色背心,全身都淌着汗水。这样转过头来怒视着我,眉头皱着——在我眼里,几乎是令人心疼又生厌的样子。
“是我看错了?”
“只是拉拉队的女生,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不觉得你对我太冷淡了吗?每当我谈到未来的时候你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你只是把我当成你的过客对吗?”
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不再等我,自顾自地向前走去。孤傲决绝的步伐。大概嘴角还带着不屑的笑意吧?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我绝望地想着,把衣服扔还给他。
从黄昏到深夜,那一天发生的事太让人疲惫了。
最后,我们在巷口背道而行。走出几步,我回过头,看着他空空的自行车后座。心如刀割。直到冰冷的夜色淹没了他的背影——他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回家之后,注视着镜子中自己红肿的双眼,我深深的感到,有一个自己已经在这以他命名的漩涡中溺死了。
是我握得太紧,又爱得愚蠢。像一个得不到想要的玩具就恼羞成怒的孩子,大哭大闹地扯桌布,最后只剩下一堆狼籍刺痛了双足。
那是纳兰性德的《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满清才子写给亡妻的痴情句子。从古至今,在涉世未深的时候,谁不曾奢望过一场天荒地老的爱情?有一个人陪着你从日出走到日落,把爱的诗句从黎明念到午夜。抱琴携酒,月下花间,相看两不厌。再茫漠的时间也无法带来忧惧,直至死亡将他们相隔。真是令人向往。但同时我也读过不少悲伤的句子。“美好的秘诀就是速朽。”“岁月是爱情最大的敌人。”“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我在那一刹那间无比思念祖母。如果她还在世,一定可以指点此刻迷茫的自己吧。
我轻轻地捧出床底下的木盒——祖母送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三年了,那朵玫瑰竟然依旧鲜艳如初。花瓣的颜色似乎更加浓郁而富有光泽。在与时间的数次战争中,它一直是胜利者。
这就是时间玫瑰。它永不凋谢的生命象征着爱情打败时间。
我闭上双眼,轻嗅着玫瑰的芳香。梦中仍是初遇那天他微笑的样子。
4.
那是个有月亮的夜晚。我与他相约见面。我穿着一条白色长裙,时间玫瑰小心地别在发间。看起来只是一个与日常稍有不同的发饰。
“今天,你真好看。”他轻轻地吻了我的长发。
那是我家附近新修的一天公路。夜里十点,过往的行人和车辆都极少。清风拂面,蝉鸣声声。我与他就这样并肩走着,并不说话。柏油路面上是我们长长的倒影。时间好像慢了下来,如月光一样温柔。
“嘿,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行至一个拐弯处,我笑着对他说。
“哦?是什么?”他好奇地看着我的眼睛。
路边的灯光洒下来,他的脸庞被笼在了橙色的光晕里。泛着温润的光芒。一如那个寒风刺骨的倒霉夜晚我第一次遇见他。从冬至走到夏至,不多不少,六个月。这一路,执迷、妄念、悲喜,相互交织,循环往复。
我似乎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他的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唇。那张时常入梦的面孔在此时忽然产生了一种陌生之感。
我犹豫了。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自己还是从前的自己吗?居然可笑到用一朵诡异的“时间玫瑰”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强行捆绑在身边。他的未来还充满了无数美好的未知,包括远大的前程,比我优秀百倍的女性,广袤世界的壮阔风景——难道都要在下一秒断送在自私的我手里吗?我终于懂得了祖母把玫瑰留给我的原因——在那个时代里,她已经幸运到根本不需要这朵玫瑰不需要一切人为的诡计。
而我不是。多像一个光阴抛来的莫大讽刺。
“在想什么?”他的声音让我一下子回过神来。
伸向发间的右手悄悄地缩回了。
“嗯......礼物是一个吻......”
他于是缓缓地俯下身来。那是一个漫长的吻,漫长到让我忘记了他填报的是那所位于遥远北方的大学,忘记了我们之间一次次歇斯底里的争吵,忘记了我深夜独行的一路风雪,忘记了我们即将分别或许此生再不相见。
“那再见了。”在路的尽头,我们挥手作别。
我微笑着注目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就这样消失在了那片如水的月光里。
我们就此分别。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祖母送我的玫瑰在辗转几次的搬家中不知遗落在了哪里。
5.
多年以后,我如父母所愿长成了一个千篇一律的中年人。在高档的写字楼里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领着尚可的薪水。行走在冷漠的城市中,遇到的红灯绿灯都清楚分明。似乎是一切近在咫尺触手可得的人生,我却渐渐忘了心之所向。
在父母安排的一次相亲中,我遇到了现在的丈夫。一个西装革履,谈吐得体的建筑工程师。交往一个月后,我对父母说:“好,就他了。”——如此交付了我注定庸常的一生。
婚后的日子虽然平淡无奇,但是彼此相敬如宾,倒也安好。
那是我们结婚五周年纪念日。两个人劳碌了一天,竟无精力进行任何庆祝。待女儿熟睡后,他提出要陪我出去走走。
我们手牵着手走在深夜的公园里。此时的城市渐渐藏起它嚣张的獠牙,在夜色中蜷缩起疲惫的身体,露出模糊不清的面貌,纯然无伤的摸样。月光穿过远处的树林,携着前尘往事来到我的脚下游移,充满了若有所语的缠绵与哀伤。
我就这样想起了当时的月亮。情不自禁,我把关于时间玫瑰的故事告诉了他,甚至连祖母的每句话都原封不动地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他听罢略有吃惊,一副玩味的表情。
“没想到你这么可爱啊。什么玫瑰,怎么可能呢?只是你多年前做的一个梦吧?连我们的女儿都知道童话里是骗人的哦。”
黑夜寂静无声。
沉默了许久,我对他释然而笑。
或许那真的是我做的一个梦吧。微笑的祖母,永不凋谢的玫瑰,小吃店的男生,一生一代一双人。只是爱得痴迷,要得执迷的时候,把那不靠谱的梦一遍遍倒带回放——好像就成真了。毕竟唯一能证明我所言属实的玫瑰已经不在了,和世间所有易碎的好物一样。
此时此刻,我生前身后的滚滚红尘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如此梦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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