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

无眠之城

 基本把文章晾个两天就会发现比初读烂了好多。原来只是想写一个淡淡温馨淡淡忧伤的童话,写着写着风格完全跑偏......

在太阳落下和夜幕降临之间还有一小段时光。足够渔舟泊岸,足够暮鸟归家,足够手巧的妇人备好一桌晚餐。
  目光越过吵嚷拥挤的人群和大小各异的黑色摄像头,我能够看见远处的高楼已亮起了灯,却因缺少黑色夜空的映衬而未显出应有的璀璨。天光已由明转暗,而夜色还未涌入。天空扫尽了云彩,等待星辰降临。
  “先生——昨天您的睡眠表演十分精彩。不知您对今天的睡眠有何期待?”近处一个柔腻的女声拉回了我的视线。她化着精致的妆容,脸上是一层讨好的笑。
  “嗯……”我正踌躇着如何回答,印着不同台标的话筒纷纷涌向嘴边,无数种声音七嘴八舌地响起来,倒正好替我解了围。
  “先生——你有没有考虑过将您的梦境记录下来集结成书?一定会很受大众欢迎……”
  “先生您对目前的睡眠研究有何看法?睡眠专家的著作是否可信……”
  “是否考虑开设睡眠课程……”

  “ ......”
  终于,日光完全沉没。黑夜洒下的阴影刚好爬上我的下颚,但随即就被投射在我脸上的灯光扑灭。
  我缓缓闭上眼,在那张宽大柔软的床上躺下之前,按下了玻璃墙壁的开关。耳边瞬时寂静无声。
  这是一座无眠之城,而我以睡眠为职业。 

 

  基本上,我会把“睡眠”控制在八小时以内。在膀胱承受的压迫即将到达顶点之前收尾。

  这是漫长的八小时。控制睡姿倒是最简单不过,想象着自己手脚被缚,动弹不得即可。实在不舒服也可以翻个身,扯下被子。双眼必须时时闭着,却要保持眼皮松弛,睫毛不可有一丝微颤。做梦的时候眼球得配合着转动。我小心地调整呼吸,尽量做到悠缓而平稳,时不时还打一阵呼噜。我已经孰能生巧。当然,偶有破绽也是无法避免的——不过那些围在玻璃墙外未曾经历睡眠的人们也无法发现罢了。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在这座城中醒来,身边也是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圈陌生人。我从草地上爬起来,困惑着看着他们——一张张写满惊异、崇敬、赞叹的面孔,他们有的拿着手机拍照,有的鼓掌欢呼,叫嚷着什么:“不可思议!”“他活过来了!”“真了不起啊!”

  我只好说:“对不起,我刚刚睡着了。这里是哪?”——那是这座城市的人第一次听闻“睡”这个动词。

 

  很快,我被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被挪到了一张大床上。据说是从外城格外引进的,床头刻着复古的花纹,床身宽大而柔软,足够躺下三个壮汉。被单和枕头都干净整洁。床边的几案上摆着一篮水果,一杯水和一块蛋糕。这是个简洁而考究的舒适房间。足有六十平米左右,床无疑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此外还有一个独立、封闭的卫生间。

  我意识到这是份不错的差事,不过是躺下来睡个觉,给那些好奇的记者、专家们拍拍照,回答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至少,我不必再沿街乞讨,挨饿受冻......

 

  我翻了一个身,开始编今天的梦。

  直到晨光在眼睫跳跃,温度正如一杯刚晾好的白开。我知道我可以睁开眼了。

玻璃墙壁升起,身边的人们一下子围拢过来。他们举着话筒,拿着纸笔,眼里闪烁着好奇而虔诚的光芒。

  我在床上坐起,靠着枕头盘起腿来,清清喉咙——老实说,每天的这个时刻都让我回想起往日街头扫荡前我坐在山头对着一帮兄弟谋事布局的光辉岁月。我向来擅长表达,不论是煽动斗志还是平复民心,不论是劝架还是吵架——总之编故事对我来说没什么难的。

  今天的“故事”是这样的——
  “我在梦里不停地跑步,整个世界都是黄沙弥漫,什么都看不清楚,好像什么都不存在。因为即使我没头没脑乱窜,也什么都没撞到。世界好像是空的。我一手捂住口鼻,一边玩命飞跑……”
  “嗯为什么跑?没有原因啊,梦里不讲逻辑的。”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听见有人在哭。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我朝哭声的方向跑去,眼前朦朦胧胧立着一道上了锁的铁门。我试着用力推去——门却轻盈地打开了。仿佛它就是为了等我而存在了多年。
四面八方呼啸的大风,围裹着一个抽泣的小女孩,每一次抽噎都吸进一口黄沙。
我跑过去捂住她的嘴。走进了才发现小女孩长得并不好看——

  ”嗯?确实啊那就是我当时的第一个想法。”

“她脸上还挂着鼻涕,衣服也脏兮兮的。但我也没有办法了,因为她已经紧紧地扯住了我的衣角,把我往门外面拖。
  我们迎着风沙艰难地向外走去,铁门在身后悄然无声地合上。
  就在那时,风停了,整个世界的黄沙都开始沉降,在地面积起厚厚的一层。轰然一声,大小各异的房屋拔地而起,摇摇晃晃抖落一身沙土,尔后岿然不动。或宽或窄的石子路、柏油路贴着房屋如蛇般逶迤而行,霎时间就勾连成片。
各色商贩、行人一跃而出,迈着各自的步子在路上走着。这是一座让人辨不清年代的城镇。
  看记者们听得入迷,我心中一阵得意,略一停顿,便接下去说——“我左顾右盼,去找那扇铁门,发现它几乎是悬在半空中的,门居然又打开了,一个老头骑着三轮车呼一下就从上坡冲了下来。老头的车后架着一只铁锅,锅中油里炸着的,是香喷喷的油菜花烧饼。”
  “油菜花能吃吗?”一位记者抬起头问我。
  我点头,“能啊,你加点糖,还挺甜的。”
  她身边另一位扎着马尾辫的记者笑了一下。

  “我给小女孩买了一个烧饼,她笑着说好吃。我拉着她正要走,老头从车上跳了下来,猛拍一下坐垫,硬说我们没付钱,说着还从身后亮出一把白光闪闪的刀子——
  我抱起小女孩拔腿就跑,小女孩手上一抖,油菜花烧饼掉在了地上,地上立马窜出一丛如人高的油菜花阵。不管我往哪边跑,哪边都密密麻麻地长出油菜花,金黄碧绿一片,挡住了我的去路。”
  在最精彩的地方收尾。我停了一下,说:“然后我就吓醒了。”
  众人停下笔,关掉相机,嘴里不住地感叹着,仿佛意犹未尽。
  只有方才那位扎着马尾辫的记者还举着话筒问我:“您觉得这个梦和现实有什么关联?或者说,它是否反映了现实的某一部分?”
  “嗯…联系嘛——”我想了想,“联系就是我确实吃过这种油菜花烧饼,时不时还想再尝一次。”
  记者眨了眨眼,手在笔记本上化下一道横线。
  “嗯。谢谢,祝您天天好梦。”她抬起头,礼貌地笑了笑,然后混进同行的队伍中,很快地离开了。 

  我知道,新一期以我的睡眠故事为主版的城市日报马上就要制作完毕。

  我吃过早饭,懒懒地倚在床上。比起众星拱月的夜晚,我的白天显得十分无聊。所有人都离开了。街心公园的这个广场上转眼间空无一人。向远处望去,高大的灰色建筑林立,将天空分割得棱角分明。盘旋如蛇的高速公路上,黑色、白色、红色的汽车飞速地穿行着。我默默想象着这个城市最繁华的街道,有怎样熙攘满目的店铺和川流不息的人潮。 

  这里的人们总是很忙。他们不肯浪费哪怕一分一秒的时间。白天,是12小时不间断的工作。夜晚,是12小时不间断的娱乐。他们从不感觉疲惫,但是也在不知不觉地透支着生命。这座城市居民的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岁。说不清短命是因, 惜时是果,还是惜时是因,短命是果。

  我还剩下几年的寿命呢?来到这座城的第二个星期,我就彻底失去了睡眠。这座城市如一个巨大的漩涡,一天一小时得吸走我全部的睡眠,把我生命另一半的时间提前预支给我。然而我拿它做什么呢——我能够拿它做什么?合同已经签订,我无路可走,只能咬牙演下去,演到生命的尽头,和那些记者、专家和所有看热闹的围观者一同在四十岁生日的夜晚共同死去——

  那名马尾辫记者的眼神忽然闪过我的心头。我凭直觉感到,她与其他人不同。她似乎对我的故事很感兴趣,而且是不同于旁人的那种兴趣。唔,也许是我说的油菜花烧饼太诱人了吧。我为自己找到了一个轻松的理由脱身,并且又暗自佩服了一遍自己编故事的才能。

  夜晚如时降临。我按下玻璃墙壁的开关,蒙上被子,倒头就“睡”。可是今天,整整一个小时过去,我都无法静下心来编故事,大概是天气一日日转暖,这层棉被盖在身上,后背都捂出了细汗。毕竟春天来了,我想。

  从前,在那个遥远的我还需要天天睡觉的地方——我和弟兄们乞讨了一天,在土里埋好钱袋,每人各留下一枚硬币,荡到巷弄口,去张婆婆那买一碗馄饨。张婆婆是个寡妇,独自一人生活。她倒是不嫌弃我们脏,端来的一碗馄饨,分量总是很足。

  有时候,我们早上也去吃。如果前一天的收益不错,还可以配一个油菜花烧饼。烧饼全城都有的卖,可是每处的味道都不同。大概是因为所用的油菜花生长在不同的地方。

  我们总是很贪婪地分吃着,只有这一种食物,弟兄们不愿意对我谦让。

  我似乎是笑了,眼睛微微掀开一条缝——很快就有光线侵入眼角,我未来得及合眼,就被她射来的目光精确地击中。就是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恐怕我脱缰而出的恐慌已经被她尽数捕捉。

  她没有扎马尾辫,而是披着长发。而我认得她的目光,锐利背后藏着深深的怀疑,仿佛对什么都好奇,也对什么都保持距离——审视的距离。

  我侧过身去,装作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背后却渗出更多的汗,黏腻一片。

  这是第一次,我希望黑夜再长一点、长一点,让白天晚一点来。我承认,我害怕那个目光。我害怕被人识破,我害怕失去了对他们而言研究与观看的价值,我害怕被驱逐出城,我害怕冷,害怕饿,比所谓的失去尊严要害怕得多——即使在那个地方我可以真正地睡觉和做梦。

  甚至有人用拳头捶玻璃墙了,他们在催促我,催促我起来给他们讲故事。

   该死!我在心底骂了一句。该死的油菜花烧饼!

   我不得不坐起来,对着摄像头露出一个睡眼惺忪的微笑——

  “对不起啊大家,昨天我睡得很好,没有做梦。”人群闻言,只好失望地相继散去。我用眼角的余光扫射四周——她在。她在我左手边一米左右的位置,依旧埋头写着什么。

  我咬紧下唇。距离今天日报的发行,还剩下几个小时?我还拥有几个小时?

  她果然走近了,在其他人都散去之后——手里是一张纸条,随风飘到我的床头。她很快就走开了,回去写她的报道——或许比往日都平淡,也或许比往日都精彩。

  我低下头,看到纸条上写着:生命是一种选择。请你小心,别再露陷。——和你一样的异乡人。

  我把纸条扔进了马桶,冲入了下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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