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

远方之贺


 少年在山头坐了好一会儿。午后的阳光正好,不温不火的,将身心都浸泡得散漫起来。
 少年穿着纯白的衬衫,挽着袖子,露出纤白的手腕。折下一段草茎放在嘴里反复嚼着。
 山风送来栀子花的香气,忽远忽近地飘过来。从远方的苍翠蔓延至脚下倒伏的浅绿。
 “就这样度过一生吧。”少年伸了一个懒腰,在草地上躺下来。裸露的脚踝被狗尾巴草调皮地蹭了一下。

 自从父母去世后,他就在这座无名小山上独居,已近两年了。房子是祖父留下来的——一座位于半山腰的小木屋。颇有年代,加上本就造得简陋,一扇木门推起来吱呀吱呀的,到了雨天,四处漏雨,深切体会到杜甫“床头屋漏无干处”的凄凉之感。所幸父母留下的积蓄充足,平时亦有稿费作为经济支撑,修缮了房子以后,他就这样做起了山水闲人。
 晴时赏花,漫无目的地散步。下雨了,就临窗沏上一壶茶,龙井普洱轮换着喝。静静听听雨声。整理书架,捧起一卷诗词,就消磨掉一个下午。春雨淅淅沥沥,夏夜虫声嘤扰,秋时风声飒飒,冬季雨雪霏霏。他逐渐记住了这座山上每一种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的姓名,甚至他们的习性也略知一二。他知道了第一缕春风拂过树梢带来的是怎样的悸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是何种意境。时间走得越来越慢,凝成了一滴露水,另一个世界的纷杂人事在这透明里日益模糊了。

 少年哼着歌走回家来,脚步是那种没有心事的样子。颀长的身形,斜长的倒影。
 “又一天过去了,晚饭做些什么呢?”独居的日子里,少年学会了自言自语。
 风从远处的树林里荡过来。枝叶摩擦,发出簌簌的声响。这样的声响他向来熟悉,午夜梦醒时细细倾听,倒像某个人的低声耳语。
 他抬眸望去,一抹白色由天际逼近,掠过层层林羽,哗啦一声落在他的右肩。
 是一只鸽子。他伸出手捧起那团温热的白色。好久没有感受到另一生物的体温了。眼神忽然迷离起来,指腹触到团状的异物。
 “原来是信鸽啊。”他恍然大悟道。
 纸条上面写着:不鹤,好久不见,生日快乐。
 如此熟悉而又陌生的笔迹,是他吗,还是她?少年低头揣测了一会儿,忽而又舒展开了眉头。
 “想念是属于俗世的东西,我已生疏太久。有人在挂念着我,如此便好。”
 折好纸张,放进口袋。
 少年注视着远去的白鸽,静静微笑。

不鹤生病了。

喉咙里像有虫子在爬,脑袋昏昏沉沉,刚费劲地抬起来,耳边一声轰鸣,又垂了下去。他陷在被窝里,身体疲软得像被剥去了筋骨,他尝试着站起来——右脚划开被子,左脚滑到床下,脚趾摸索到拖鞋,套上去,手撑着床头,腾一下就站起来了吧,药橱子里找到板蓝根、黄莲、甘草几味,搁陶罐里煮了喝下,裹着厚棉被再睡上几晚,就该好了吧。哪就这么虚弱了呢。

想象之中,不鹤早已康复,大汗淋漓地在后院劈着柴火。事实却是,不鹤还是软绵绵地躺在床上,左手握成拳,将身侧的床单按压出了褶皱。仿佛一生病,人的意志力就随之削弱。仿佛这个独居山中自理能力超强即将成年的他,又倒退成了多年前撒娇大哭不肯吃药的小孩子。


于是他又回到了医院。

在一片混沌的白雾中,陡然升起的一栋建筑。灰白色的外墙,好像刚淋过雨,还残留着深色的水渍。玻璃感应门向两侧划开,他走进去。不管是端着托盘的护士,挂着听诊器的医生,还是提着盐水瓶的步履缓慢的病人,拿着病历本行色匆匆的病人家属,竟然都是他熟悉的面孔。他认识他们每一个人,那双微笑时会挤成一条缝的眼睛,那沾着粉笔灰的右手,嘴唇右侧的黑痣,那个板寸头,那只黑色的皮鞋.....可是,他又无法说出他们到底是谁。他们和他各自是什么关系?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他来自哪里?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只觉得他们都是熟人,但除了面孔,他们的一切,他都一无所知。他想开口和身边的某个人打个招呼,可是似乎每个人都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听不到他的声音。他慌了神,转了个身,想找到出口离开。“砰",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将他撞倒在地。双膝的痛感传来。“你!......”,他还未找到合适的言辞泄愤,男孩早已跑远。

他拍了拍尘土,狼狈地站起来。一行人推着病床,风一样从他身边刮过。那是他的母亲。紧接着,又是一阵风,是他的父亲。他抬腿追去,而通往手术室的这条走廊长到似乎没有尽头。他追,一边呼喊着“停下!停下!'脚下灰白的大理石瓷砖依旧一路绵延。视线之中,有一抹明亮的荧黄跳跃着——

在他父亲病床床尾的护栏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个黑色的笔迹写着:遇见(别离)的可能性为1(Q-qx100 %)。

莫名其妙的一行字,不鹤以为自己看错了,正要定神细视,手术室的门悄然无声地合上了。整座医院,刹那间空无一人。

不鹤惊醒过来。嘴里喃喃着:“遇见(别离)的可能性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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